金瓶梅到底写了什么

曹雪芹所著《红楼梦》被誉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精致、细腻、广博、孤独，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古典名著的确是凤毛麟角，如果要在瀚如烟海的古籍中挑选一册与之平分秋色，那只能是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

读《红楼梦》宜在星河灿烂的秋晚，而读《金瓶梅》则宜在大雪盈门的冬夜。红楼梦是托明写清事，金瓶梅则是托宋写明事。如果将金瓶梅比作包罗万象、汪洋恣肆的《吕氏春秋》，红楼梦则是更为精细的《淮南子》。两部作品都采用全景的，大百科全书式的写法。

荣宁二府自是钟鸣鼎食，白玉为堂，富贵不容限量，而西门庆靠了祖上传下的药铺当铺，又结交权贵，也整得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

和大观园里的欢宴一样，西门庆的后花园中也经常摆酒列宴。只是大观园群钗相聚是吟诗作赋，酒令亦带韵律。雅极。西门庆众妾聚会则是跳百索儿，下双陆象棋，博弈耍钱。俗极。

红楼梦中妙玉煮梅花上的香雪为饮，经常为文人雅士所称道。其实金瓶梅中也不乏雅的描写，几位主人公亦曾品竹调丝，寻幽烹雪，如第二十一回讲吴月娘亲至太湖石上扫雪，教丫鬟用茶罐装了，烹江南风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正是：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壶内喷清香。再如第十九回写吴月娘率领众妇人游园。作者这样写道：她们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栏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妇人们的举止作为虽仍难脱放浪行骸，毕竟在奢靡淫乱之中难得地清雅了一回。但金瓶梅毕竟不同于红楼梦，它的重点在于解构各种人物几近病态的“情欲”，行文刚得一刻清闲，立即便有陈经济猥亵潘金莲的场面。

当然红楼梦里也有俗，如薛蟠粗劣的言行。

红楼梦、金瓶梅都写上层的官宦或富豪，都以大量笔墨描述了贺喜、吊孝、祝寿、打醮等社会活动。

写下层的人物，红与金却体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同是武林中人，柳湘莲的雌雄剑携着书卷气，武二郎的哨棒朴刀却透出豪野。

和史湘云的金麒麟，妙玉的碧玉斗不同，西门庆的缅铃，李瓶儿的春宫画代表的是另外一种文化。毕竟世间不只有风花雪月诗，更重要的或是大多数人更关注的则是衣食住行性。特别是一个性，一个情，曾衍生出无数的文学创作。红楼梦在处理这方面主题时极尽艺术化之能事。不管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还是王熙凤白日宣淫都写得极其隐晦，而金瓶梅则以白描的方式将这个方面展示得巨细无遗，潘金莲兰汤午战，西门庆两战林太太，将一干欲望缠身，声色犬马的男人女人写到了极至。

红楼梦的语言细腻典雅，充满诗意。各种精彩的诗词、对子、古语、谚语、歇后语层出不穷，是部词汇大全。刘心武先生还专门写过一篇论红楼梦歇后语艺术特色的文章。

金瓶梅里的人物对话特别出彩。其中包括许多俚语、口语。像“哭爹爹，告奶奶；当面锣，对面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贴天飞；有眼不识荆山玉；穿青衣抱黑柱；打着羊驹驴战；只怕睁着眼的金刚，不怕闭着眼的佛；三只腿的金刚，两个觫角的象；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桑树上吃刀柳树上暴；马蹄刀水勺里切菜——水泄不漏；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拾了本有，吊了本无；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这绝对是一个民间的语言宝库，其中的许多词语我们今天仍在使用。

金瓶梅的细节描写堪称一绝。写潘金莲与西门庆斗气，“那时正值七月二十头天气，夜子有些余热，这潘金莲怎生睡得着。忽听青纱帐内一派蚊雷，不免赤着身子起身来，执着烛满帐照蚊，照一个烧一个。”不仅生动传神地刻画了此时潘金莲无聊透顶，烦闷气燥的心境，而且将她内心的欲火以烛焰的意象极其准确地宣泄出来。

仆人来保从东京抄了邸报，与西门庆观看，西门庆不认识字，就叫女婿陈经济来念，而陈也是个半罐水，却有几个生字不认得，念到中间便结巴了，只得又叫书童儿来念，书童终究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

来保不识字，又要邀功，便央太师府中的门吏抄下邸报，显示他办事精明，西门庆目不识丁，便找来陈经济分忧，也为在人前炫耀女婿胸中有物，而陈经济虽说念了两天书，却是个浮浪子弟，有心逞能，却无奈一知半解，当场出尽洋相，而书童本是西门庆的男宠，此时便要卖力表现，以博主子的欢心。通过一张邸报，就遍阅四种性情，四个活生生的人物呼之欲出，真有一箭四雕之妙。金瓶梅里像这样的笔法俯拾即是。

金瓶梅的几个主要人物被刻画得性格鲜明，各有特色，其中要数女一号潘金莲的塑造尤为成功，她绝非一个脸谱化、概念化的淫妇，而是具有复杂的、多维的人格、人性。性情乖张暴戾是潘金莲的一个特点，只因一只绣花鞋丢了，就罚丫环秋菊跪在石子上，还头顶一块石头，因自己误踩了一块狗屎，就用大板子将秋菊打得皮开肉绽，还用尖指甲把她脸和腮颊掐得稀烂。潘金莲还极有心计，因嫉妒李瓶儿生了孩子官哥儿，就寻个机会把孩子高高举起来唬，害得小孩着了惊，半夜哭闹，发寒潮热起来。更有甚者，为算计官哥儿，她蓄谋已久，养了只称作雪狮子的大恶猫，终于寻个空当纵猫扑倒官哥儿，竟把一岁大的小孩唬死了，遂了她的心愿。相比之下，善于搬弄是非应该算是潘金莲的一个最大的特长，而且能耐不凡，几句话就挑拨得孙雪娥与宋惠莲二人彼此怀仇嫉恨，互相倾轧，最终导致宋惠莲不忍羞辱，悬梁而亡。只因一句玩笑话，就教唆西门庆把厨娘一丈青全家撵出门去。还经常挑拨吴月娘与李瓶儿斗气，让西门一府不得安宁。用西门庆三老婆孟玉楼的话来讲，潘金莲是属面筋的，有靳道，性格劲韧，最善与人纠缠。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是被作者理想化了的公子哥儿，但因为无法脱离官家宝二爷的身份，他也有纨绔子弟的一切特性，他甚至有恶少的表演，有一次只因花袭人开门开晚了些，就狠狠一个窝心脚踢到后者的小腹上。潘金莲又是否只是一个心如蛇蝎的淫妇呢，其实不然，她亦存善念，当听磨铜镜的老头述说了家中惨景后，便施舍了很多食物。好人没有好到超凡入圣，坏人也没到坏到足底流脓。从很大程度讲红楼梦是延续了金瓶梅的春秋笔法。

金瓶梅的另外两个女主角也被塑造得有血有肉，李瓶儿隐忍、软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楚楚可怜。而庞春梅忠诚、笃信、大气，有城府，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也是必报。

不管金瓶梅还是红楼梦，都在于揭示女性的悲剧命运，那时候的女性只有生下男孩才能确保自己的地位，所谓子贵母荣，李瓶儿曾到寺庙求过送子观音，吴月娘也找莲花庵薛姑子求过安胎药。如若不能留下子嗣，则会遭受冷遇。而丫环们更是无足轻重，这从名字上便能体现，红楼梦里有琥珀、翡翠、玻璃，金瓶梅中则有元宵儿、中秋儿。

西门府的后院相当于大内的三宫六院，西门庆俨然此处的皇帝。在这里，不管贤妻艳妾还是丫环使女，都必须巴结西门大帝，以图得到宠爱恩泽，众姬之间免不了争风吃醋甚至势同水火。和贾宝玉视女性如水，百般呵护不同。西门庆动辙剥光众妾衣服用马鞭子抽打。以满足自己的权利欲与支配欲。西门庆还有强烈的几近病态的占有欲，他为了得到新的女人可以不择手段，从勾搭潘金莲到计娶李瓶儿，分别鸩毒武大郎，算计花子虚，迫害蒋竹山，最令人发指的是为了霸占来旺媳妇，竟不惜栽赃陷害，将来旺投入大狱打个稀烂，充军了事。西门庆不仅好女色，也好男色，经常大白天关了书房门，与书童干那营生。他乐此不疲，还找胡僧求房中术和壮阳药。西门庆的女人遍及阳谷县，身份各不相同，宋惠莲是仆人来旺儿的老婆，王六儿则是伙计韩道国的浑家。难怪媒子婆冯妈妈说他是“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在漫长的封建时代，纳妾养小，豢养男宠，是官宦富豪人家彰显其身份地位的一种手段。红楼梦中的大户人家也有梳笼、狎妓、养鸾童的习气。西门掌柜当然不甘在此方面落于人后。而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菽麦不知，一丁不识。却因豪富泼天、金银广布，巴结太师府的管家而讨了顶乌纱帽。他有很强的身份意识，当官后立即就看不上亲家乔大户，说是与白衣小帽的人同席，甚不雅相。跻身官场之后，西门庆贪赃枉法、逼良为娼、草菅人命，丧尽天良、恶贯满盈。但金瓶梅一书不只写黑暗、罪恶，也曾以较为亮色的笔墨触及西门庆的内心和情感。李瓶儿死后，他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痛不欲生，把嗓子都哭哑了。其后的六十三回，写西门庆看戏时因思恋李瓶儿，眼中泪落，六十七回，又写李瓶儿进入西门庆的梦中，诉说幽情。这段情愫真堪比唐玄宗与杨贵妃缠绵悱恻、天上地下的不朽爱恋。可以看出西门庆并非把所有女人视作泻欲的工具，他也有感情，至少他对李瓶儿是有感情的。事实上，西门庆的内心却无比孤独，尽管妻妾成群，却难有一个知己，而那些所谓的兄弟，像应伯爵、谢希大之流皆是酒肉朋友，平日里跟着西门大哥吃香的，喝辣的。西门庆死后，众人顷刻兽散，应伯爵更是落井下石，最后竟加入到打劫西门庆妻妾的行径中来。

不管从规模、结构、写法、语言、人物，红楼梦、金瓶梅两部巨著都有值得对比的地方。如果你把金与红的书名并列，输入百度一搜索，你会发现将两本书放在一起做比较的词条还真是不少，但绝大多数的论调都是在褒红批金，很多读者认定红乃名著，金是淫书，二者不可相提并论。可见二者在中国读者心中地位绝对有着云泥之别。

金瓶梅杯视为淫书，的确也因为其中有过多有关男欢女爱的描写。东方文化本以含蓄著称，但此书的“性爱尺度”的确比西方的许多同类作品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三十八回写西门庆与王六儿淫乐，就介绍了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一弄儿淫器。甚至还教科书一般向读者讲解了各种性爱方式。这也是一种文化吧？其实在某些方面古今同辙，现在难道就没有西门庆似的人物。那些富豪权贵们玩弄女性的手段或许更加疯狂。其实一部作品是否诲淫误人，关键还要看读者阅读时的心境与态度，还是金瓶梅的序言说得好，读之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作为百科全书式的著作，红楼梦与金瓶梅都为读者提供了许多信息，红楼梦层层揭开清代鼎食之家的生活图景，大到营建省亲别墅、经办丧葬寿宴的费用，小到丫鬟婆子的工资，一桌酒席的价格都做了详尽的交代。而金瓶梅让我们了解到明朝时一两五钱银子的用途，能买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肘蹄子，一钱银子鲜鱼，二钱顶皮酥果馅饼，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

金与红都规模宏大，金瓶梅的出场人物有八百五十多个。而红楼梦中大大小小的人物更是高达九百七十五个。荣宁二府、西门官邸俱是喧嚣堂皇、显赫一时，而结局都是大厦倾颓，风流云散，大观园内群芳散尽、野狐成趣，西门庆琵琶金箫的大院子里，李娇儿、庞春梅、潘金莲、孙雪蛾、孟玉楼也一一离去，只剩下吴月娘守着墓产子孝哥儿，望着无尽的黑夜。最优秀的两部古典小说，演绎了两幕悲剧，两个家族的百年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