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与他的白鹭城》
一、
那是在2004年深秋,我和高更去海宁参加一个诗会。当晚由海宁的朋友设宴洗尘。席间来了一条魁伟大汉,此人转程从杭州赶过来,背负一箱烈酒,像背着柄长剑,锥发虬髯,昂首阔步,像个荆轲。他是高更的战友,世居关东,本是豪饮鲸吞之士,又加上故友重逢,遂酒兴大发,推杯换盏间,白酒两斤,黄酒一樽,啤酒不计其数,酒店中那些年轻的女服务员数着桌下的酒瓶,尽是花容失色。
晚宴后,七八个诗人酒助诗兴,要去看西湖的夜景,在醉人月色里游白堤、苏堤,又听说湖上某个画舫里旅居一位落拓文人,弹得一手广陵散,都要一饱耳福而后快。正好荆轲今晚也要回杭州,便邀请我们同往,说要在断桥上请大家喝上好的西湖龙井。他将外衣系在腰间,只穿件军用背心,手舞足蹈,酒嗝如雷,将我们一一塞入他的桑塔纳里。上了车,荆轲豪情不减,两眼睥睨,醉踏油门,车如天马行空,如飞箭奔月。一车人在光速旅行中酒早醒了大半,无不惊骇莫名,纷纷挣扎起来看着外面的夜空,窗外飘着几点寒星,一轮白森森的月亮像口枯井,仿佛我们稍不留神就会掉进那口幽深的井中。更令人惊悚的事件很快就发生了,桑塔纳竟然在高速路上兜起圈子,荆轲率领我们迷失在夜雾茫茫、岔路纵横的江南,此君满嘴酒气,哆哆嗦嗦的双手掌控的那架方向盘恰似一把转世轮盘,只需一个疏忽,大家就会去来世做西湖上的渔人与艄公。迷了路,豪侠荆轲也难以淡定,他焦急地拍打方向盘,高声咒骂。骂车,骂公路,骂迷茫的夜色。而诗人们抱怨声、叹息声四起,高更本在打盹,此时他激灵灵地睁开两眼,大喊一声,都别说话,听我指挥。一时间,车厢里寂静无声,飞扬跋扈的荆轲此时倒非常听话,按高更的指示直行、掉头、左转右拐,错综复杂的公路网好像他们家的客厅厨房,竟是熟门熟路。一小时后,桑塔纳没有停靠在西湖岸边,却回到了海宁我们下榻的客栈。
在宾馆大厅,大家脸上都显出劫后余生的欣喜,弹冠相庆,然后便交口称赞起高更独有的特异功能。要知道高更之前从没到过浙江,而那些麻线团般的公路网连海宁本地司机也未必捋得清楚。而高更一言不发,后来他告诉我,这件事并非是特异功能那么简单。
此时,小城海宁灯稀人静。而百里之外是西湖的寒波,月光照着断桥,桥上痴立失魂落魄的许仙,水底愁潜伤心欲绝的白蛇。诗人们陆续散去,高更告诉我,在潜意识里,他是拒绝去西湖的,看到寒湖岸边的秋风残柳,冷月下的雷峰塔,想起那对凄婉的恋人,他就会立即泪流满面。
虽说文人惯于伤春悲秋,但高更此时的异常反应仍然令人纳罕。许仙和白蛇的遭遇为何会令他如此感同身受,他会有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情感迷径。我相信,迷径的尽头一定站着位神秘的女子。她一定具备白素贞、林黛玉、朱丽叶、祝英台这些人的聪慧美丽,同时也具有她们一样的悲剧色彩。
那是怎样一位女子,翌日大家观赏钱塘大潮,拜谒徐志摩墓。我都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蓝天上时而掠过一只白鹭一羽彩蝶。而西湖的浊浪里,一朵孤独的浮萍随波漫游。
二、
谜底终于在2005年揭晓。那年冬天,我去金陵游历,而高更也要去南京访友,我们再次同行。之前高更从未提起他在南京有朋友,即便有,也必是些泛泛之交,平日里各忙各事,相忘于江湖。是怎样的人物能让他从北到南,跋涉千里,只为一晤。前两年,高更总结平生交友得失,他认为自己的相交中酒肉朋友占了多数,而我可以算得他为数不多的真朋友。我们的兄弟情谊始于十二年前,那时我初到北京,而高更已经在京师待了好几年,因为诗歌,我们相见恨晚,经常在通州一个筒子楼中煮壶咖啡,畅谈世界,切磋诗艺,屋外有几棵大槐树,夏季会引来无数嗓音嘹亮的知了,后来高更对这些树印象深刻。那个时期,我写了《咖啡煮碎鸡鸣》一诗。再后来,我们在回龙观共同编撰新诗代诗刊,并致力于“感动写作”的诗学建构。高更论事从不避我,这是他对我的信任。但这一次高更始终守口如瓶,不管我如何追问,他都不说此次所要约见的神秘人物到底是谁,直到列车过了南京长江大桥,看着窗外的朝暾,他忽然提起一年前海宁的往事,说今天我可以见到那位故事中的女子。
冬日南京的清晨江雾濛濛,我们拾级登上鸡笼山的青石台阶。在鸡鸣寺最高处那座古色古香的茶庄门口,我终于见到了那位迷一般的,在高更生命中情感中不可或缺的女子。她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牵着自己冰雪可爱的小女儿。在寻常人看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知性女人,毫无特别,只是不经意间其美目会隐现一种很深的愁苦。一对情人在一张木桌前对面而坐,窗外可以看见古老的台城和玄武湖上的碧波。小二上茶了,水汽腾腾,杏花烟雨,两人都是泪光迷离。隔着一把青花瓷茶壶,隔着她的女儿。
此时茶桌上对坐的两人已经十多年不曾见面了,彼此该有多少衷肠要倾吐,又该有多少别离之伤,相思之苦需要诉说。此刻不宜有外人打扰,于是我踏步出门,独自游览这座古刹。一路上听闻梵铃声声,木鱼隐隐。
登完药师佛塔,参拜了观音阁,我回到小茶舍。便见两人四目相凝,相对沉默,谁也不想率先掀起那些雾一般的溪水一般的情感涟漪,似乎一说话就会使得离恨天崩塌,灌愁海决堤。而且那个小女儿鬼精鬼精的,什么都懂。只有当钟声响起,他们才能在钟声的掩护下说几句知心的贴己话。我记得当时他们只相聚了两个小时,古刹里只响起两次钟声,他们痛快地畅述也仅有两次。
离开南京时,高更买了两只开过光的护身符,一枚龙形,一枚犬状,一只送给儿子,另一只赠予这女子的爱女,他的儿子肖狗,而这女子的女儿属龙。说实话,高更早已经成家立业,孩子都好几岁了,对两人的这段恋情,一般人肯定无法理喻,而我也想借佛家经典开导高更,眼下这千年古刹浮屠旋空,香烟袅袅,佛家讲缘分因果。他或许陷入情网,过于执著。香雾里,诵经声中,情愫姻缘,亦真亦幻,化入镜花水月。
但我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情。窗外的玄武湖,渤海东海太平洋都无法盛得下两人心间的苦水与泪滴。
据说这座古刹建于西晋,在东晋时改为廷尉署,有多少达官显贵在这里俯囟听审,等待他们又该是怎样的酷刑与悲剧命运。而高更今天也在这里接受他的情感审判。
高更这断情感的源头本来有诗为证。他说他曾为这个女人写了几十万字的日记,可惜这份他此生最宝贵的情感日志在郑州火车站被可恶的蟊贼偷去了。幸而高更还有一件念想,他至今珍藏爱人的一帧照片,当时这位女子年方二八,独立一株盛开的桃花下面,美目如星,笑靥醉人,雪衣飘风,竟是一个谢道韫、林徽因那样的女子。后来高更教他儿子吟诗,第一首便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高更悄悄告诉他儿子,每首唐诗中都有一个故事。
此时,飞檐下的梵铃在风中摇晃,如同唐朝女子挂在柴扉上的一对耳坠。只是古寺那声缠绵凄恻的鸡啼是否能擦亮高更情感中的漫漫长夜。
三、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铜盆江江水还很清冽,桃花坪上的桃花还很烂漫。那绝对是中国现代诗歌的黄金时代。那时候只要你写诗,就会得到尊重。当年的高更在母亲的支持下爱上现代诗,十三岁开始写作,后来更籍借他天生的诗才名列中国十大少年诗人。各大诗刊争相刊载他的诗歌,高更成了校园里的明星,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我后来见过高更的一个同学,他说自己当年每天专门负责给诗歌明星清点信件,几乎一个月能有一麻袋。当然如此浩繁的信件高更不可能每封都读,更谈不上回信。那个冬天,高更说自己忙于写诗,没有打开任何一封来信。直到春风化开铜盆江上的薄冰。爱情多是在春日生发,要不王维也不会作红豆南国,春来采撷之诗,在一个白鹭飞翔、稻秧摇风的春日的上午,高更偶然拆开一封江南的来信,展笺便有一缕淡淡的桃花香气充溢教室,只一眼,他立即被娟秀的字迹吸引了,而信中的文字可谓字字珠玑,写信人对诗歌的独到感悟,对历代诗人的评点,令高更大兴知音之感。字里行间更多的是对高更的仰慕。少年高更爱不释手,如醉和风,如沐春雨,反复展读。写信女子的名字是一羽依恋大洋的海燕。这一天,高更忘记了午饭,又忘记了晚餐,当夜,待学校宿舍熄灯后他点起蜡烛,在摇曳的烛火下给崇拜者回信。情窦初开的少年回起信来自然是激情奔流、文思泉涌,下笔足有万言。很快,那位少女再次来信,彷佛要与高更一较文才,纸笺上情谊绵绵的文字也足有万言。那个时期是高更这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湘西村落和六朝古都,一对互生情愫的少男少女天天在等着对方回信。邮递员太慢了。高更每年春后都在水稻田里捕捉白鹭,捞铜盆江里的鱼虾喂养,每天喂食之前,他就要对着白鹭们高喊,南京,南京。并给它们看专门从县城新华书店买来的中国地图,他又折了一段柳枝指着那些河流山脉。白鹭们养大了放飞蓝天,高更都要在那些纤细的鹭腿上绑一只小竹筒,筒里装着他给这位少女的信和大量的情诗。从湘西到江南崇山阻隔,路程多遥远啊。高更每个清晨都要站在村口翘首以望,痴痴等待白鹭带回少女采莲种菱的故事。
四、
那时候的校园诗人是幸福的,所有学府的大门面向他们敞开。凭借诗歌,高更的诗兄弟们都免试到天南海北的高校求学。而从小向往军营生活的高更选择了从军。高更后来总是很自豪地谈起他当年用诗笔换取钢枪的“壮举”。这就别亲离乡,远戍并州。高更所在部队驻扎地附近有两个地名,一个娘子关,另一个风铃渡,名字美得令人窒息,高更经常在夜半乘月而起,为她们做诗。黄土高坡,窑洞,油葵地,红狐狸、梅花雪、老雕。高更在这里度过了非常诗意的三年。
晋中多野兽,高更一位学过医的长官能把各种猎户打死的兽类做成标本,那些熊豹禽虫的遗体被各种支架撑着,栩栩如生。高更自幼生在桃花坪,并没有见过什么大型动物,在长官的陈列室里,他算是开了眼界。但高更认为制作标本是残忍的,这些静止的残酷姿势令人哀痛心伤,他祈祷那些白鹭与灵狐永远不要被猎户们的火枪与弓弩所伤。
在这期间,他最想念的始终是那位江南少女。他会在夕阳漫天时登上娘子关,吹一曲洞箫,箫声从黄土高原飘向江碧柳绿之地,那位女子自然是他的知音,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时候他们多想拥有一对白雕,像神雕侠侣般逍遥江湖,又或是如同骑鹅旅行记中描述的那样,他们都想把身体缩小,骑上白鹭去旅行。这便是他们懵懵懂懂的最初的甜蜜爱情。他们频繁地通信,前一封还没有收到,又赶紧写了后一封,一封信追逐另一封信。在华北的明月或姑苏的星光下打开那些信笺,一对恋人怦然心动。
五、
诗人和江南少女的名字中都有个海字,于是他们约定,以后要在海边造一座小屋,终生与海为伴。高更发誓要给那位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少女以幸福的生活,他从此发奋图强。经过不懈地努力学习,高更终于穿上那身梦寐以求的海军蓝,实现了海边结庐那个终极梦想的第一步。他的军校坐落在大连一个叫寺儿沟的地方,在这里侧耳便可见渤海的风涛。那时候,高更经常会睡在一株北洋水师时代种植的丁香树下做梦,梦醒后眺望万里海疆,投笔从戎的少年豪气顿生,一心要做邓世昌、刘步蟾那样的英雄。
高更聪明勤奋,又精于文墨,颇得首长赏识,他感到自己将要大展宏图之际,却传来一个噩耗,那位江南女子提出与高更分手。这个消息立即击垮了高更,年轻的水兵万念俱灰。在高更看来,日后自己在水师中平步青云,然后风风光光迎娶这位女子,从此鸾凤和鸣,举案齐眉,接下来自己会以笔为剑,一刀一枪博得功名,封妻荫子,这都是分内的事。不想,此时却要劳燕分飞。世间又将诞生一个崭新的爱情悲剧。这一天夜里高更梦到他黄土高坡上的那个善制标本的长官,恍惚间看见他将一只美丽的白鹭剜去血肉,制成了阴森森的标本,这只白鹭正是他与江南女孩的信使。从噩梦中醒来的高更再也无法入睡。
单纯的爱情和油盐酱醋的生活原本就不是一回事,高更所爱的少女很早就提出希望高更到南京一所大学任教,但高更对高校有一种莫名的排斥和抵触。高更的天真与固执或许早为这段恋情种下了危机之源。
翌日,高更请假去了一趟江南。当他在那所女子任教的学校,两人进行了一次深谈,高更再一次拒绝少女让他争取到高校工作的建议,谈判崩溃。高更肝肠尽断。这位女子真的要离他而去,这只轻灵的海燕彷佛随着一阵风来了又去了。一对有情人今生无法缔成眷属。四野尽是些野蔓蒿草,高更的情感世界转瞬荒败。水兵诗人感到所有的人都在唏嘘讪笑,在繁华的夫子庙,他面容僵滞,两眼迷离。接下来,失魂落魄的痴情少年连续三天水米未进,终于晕倒在南京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幸亏一位好心的老大爷用温暖的米汤将他救醒。当时高更一意轻身,并不感激老大爷的救命之恩,又一路独行去了北郊,一步步登上了燕子矶的悬崖,准备从这里纵身一跳,坠入滚滚长江波涛,了此一生。燕子矶这个地方后来我游历南京时专程参观过,矶上绝壁万仞,矶下狂涛拍岸,人只要站在这个地方就有一种要跳下去的冲动,耳畔像是想起一种带有魔力的琴音,而灰蓝色的江水会变得澄碧辉煌,鱼跃莲升,如同一片宇外乐土。每年都有远近的一些失意者来此轻身。跳崖之前,高更回过头,想再最后看看这个世界,然后诀别,刚转身,他的目光便落在一块苔痕斑驳的石碑上,那上面刻有教育家陶行知劝诫轻身者的名言“想一想,死不得”,这几个字如一道电光照亮了绝望中的高更。恰巧这时候一位在此散步的老大妈在崖下喊他,喂,小伙子,站在上面多危险啊。老大妈蓝黑布衣使高更想到了湘西母亲经常穿的那件衣服。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和高更一起抬起温暖的猪潲水,也是穿着这身衣服带着高更去新华书店买唐诗宋词。而此时老大妈温暖的话语如暖流溶解了高更胸间的寒冰。高更此刻万分想念他的慈母。母亲养育之恩未报,怎能舍之而去。高更心意稍转,又听到他深爱的女子在耳畔念诗,她念的是明末诗人吕留良的诗,诗曰,寒冰不能断流水,枯木也会再逢春。高更彷佛看到一群白鹭在故乡村口的枯树上齐鸣,叶芽花蕾纷纷绽放,没人有权屠戮美好的生命,他把迈出去的一只脚又生生收了回来,从燕子矶的绝壁飞步下来,他在斜阳中回头,六朝古都,烟云金粉同在落霞中纷纷坠落。
回到大连,高更最初仍然是绝望的,又多次想到了死。在生死迷茫之际,他取出匣中之笔,开始写诗,一旦运笔,阴霾与暗夜逐渐远离他。或许是高更的失恋成就了他的诗。那一个时期,高更把对女子的情感转移到诗歌上,他写了大量幽美婉转,愁肠百结的情诗。可以这样讲,如果没有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就不会形成高更诗歌灵秀忧伤、缠绵凄恻的风格。
高更始终难以忘怀那位女子,一闭眼就是她的一颦一笑,有时从梦中醒来,总是看到心上人在月光下悄然独坐。过了一年,那位女子再次给高更来信,说明天就是她的大婚典礼,如果高更还爱她,只要高更一句话,她就选择放弃婚礼,再次回到高更身边。这次高更倒是理智地否决了轰轰烈烈的逃婚壮举。当他得知那位女子的爱人是一位教授,在学界有一定名气。年少气盛的高更陡起争竞之心,他要证实自己的能力,以此告诉心上人,她的选择是错的。事实上高更在这个问题上对女子误解很深,其实他哪里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她怎么可能在乎那些俗气的虚名,女子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其实只要能与高更长相厮守,哪怕是回湘西农庄饲鸡养蚕,她也是愿意的。她所受的情感上的煎熬远远多于高更。高更后来明白之后曾万分追悔。
就这样,高更频频与海外的诗歌组织联系,他不合时宜地与大洋彼岸通信,在海外刊物发表诗歌,严重违背了部队铁一样的纪律。
部队对高更的惩罚是遣送回原籍。为防止高更途中逃跑,特意派了四个精通格斗的战士押送。
我时常在想,设若那是在文字狱盛行的大清朝,得知高更身陷囫囵,我必将率领三山五岳慷慨悲歌之士,怀利刃策烈马,劫囚车,劫法场。或成功,仗剑去国,揭竿为义,或成仁,我们遍体钉满箭镞毒镖,身边躺满辫子兵的尸首。那将是一段怎样的壮烈故事。离开部队那个阴寒的上午,冷雨浇打北洋水师时代种下的那棵丁香树。高更人生中的这一幕可谓是凄风苦雨上囚车,一副冰凉的手铐锁住他。囚车刚驶出军营,一位战友便为高更打开手铐,又拍着胸脯对其他人说,出了问题有我担着。这句话使得绝境中的诗人不至于过于凄惨,所以高更一生都感激这个战友。
六、
在家乡度过的几周是高更一生中最为忧伤黯淡的时期,父亲失望的眼神,亲友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与责备。高更的心中一片晦暗。绝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了,在一场潇潇的夜雨中,他给一个在广东的朋友打电话,希望去那边谋个差事,那朋友说,这里不适合你,语调竟如窗外的寒雨。高更如同掉入一个冰窟,浑身凉透。好半天,他看着电话本上那些隐约浮沉的名字和号码做出一个决定,再打最后一个电话,如果依然得到这里不适合你之类的托词,便打消外出闯荡的念头,从此在家乡耕读饮酒,了此余生。雨声更凄恻了。他鼓起勇气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那朋友说,来吧,来北京,没有住处就先住我家。这句话,如同为严冬露宿街头的饥寒交迫的人端上一只红泥火炉,炉上温一壶老酒。也如同万古长夜中的一道光明。就因为这句话,北京从此多了一位叫高更的诗人,而高更日后也有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后来又有了他的儿子小树。他一生都要感激这个朋友。
在此期间,高更经历过无数坎坷挫折,事业上的滑铁卢、走麦城接踵而至,他也尝试谈过几次并不成功的恋爱。对高更来说,最难忘最离奇最险恶的一次经历发生在秦皇岛西北郊。
那是在2005年隆冬,其时,高更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公司业务又不景气。他亟需振作起来。这个时候,高更得到了那位南京女子的鼓励,在鸡鸣寺一晤,女子曾表扬高更,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优点一点没变,仍然是愤世嫉俗,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一天深夜,高更打来电话,说要邀我共襄义举。听说是参与见义勇为的事,又说事情紧急,救人如救火,我立刻翻身起床。高更此时已经雇了一辆出租在我家楼下了,我们匆匆赶往市区。车上,高更简单和我交代了事情原由,在秦皇岛西北郊的一个小村庄,一群善良的村民常年被一帮恶霸欺凌。村长含冤上访,屡次被毒打。今天他又到了北京,临行特意买了把解腕尖刀防身,不想在地铁里过安检时匕首掉在地上,立即被扭送派出所,然后就发配到清河挑沙。高更的一个颇有势力的朋友路见不平,得知事情缘由后将村长营救出来,因钦佩高更的文才,便请高更帮忙为村民们控诉恶霸整理材料。高更便邀我助拳。时值严冬,我们顶着寒风到了高更当时的办公室。村长已经在门口等多时了,他很年轻,脸庞被风冻成紫红色,戴一顶北方农民常常戴的小毡帽。见到我们,他像是见了救星,来不及坐下,便从肩上的黄布挎包里掏出一摞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些罪证,有被恶霸打得遍体鳞伤的村民,有被剥光衣服一丝不挂的村妇,也有过度砍伐后的满目苍夷的山峦,触目惊心。还有一封请愿书,上面按有密密麻麻的数百个带血的指印,我们非常震惊,同时难掩一腔不平之气,当即整理出洋洋洒洒近万字的控诉文章。村长抱拳作揖,几乎要磕下头去,说,感谢领导。我提醒他,我们只是两个诗人。我只希望那些文字能够起到一点点作用。而我也希望为民打抱不平或许是一支强心剂,可令高更重新振作起来。
过了一个来月,高更又和我联系,说,秦皇岛那位村长说我们上次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上面的领导非常重视,村庄里的问题已经得到初步解决。村长邀请我们再次出马,掌握更多的证据,好一举让恶霸们伏法,也好让淳朴的村民们真正得到安宁的生活。文字竟然真的能够救人危难,我和高更都有几分意满志得,几乎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我们幻想再次以文字为长剑烈马,驰骋在秦皇岛的苍茫海风中,为那些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排难解纷、声张正义。我们都不曾想过,这次秦皇岛之行,我们几乎送了性命,也可能身败名裂。人世间的陷阱总令人防不胜防。其实我们是过于高估了文字的力量,通过这件事,高更后来总将希尼奉为圭臬,没有一句诗能够阻挡一辆坦克。
第二天黄昏,我们乘坐火车抵达秦皇岛。村长已经租了一辆小面包车来火车站接我们。渤海的海风吹着我们。头顶星汉璀璀,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星空,拳头那么大的星粒缀满宇宙。密集的星群,磅礴的天河。银光灿烂,蓝辉流淌。两种宇宙中最壮丽的芒彩交汇在我们头顶。我的一首《在秦皇岛西北郊仰望星空》就是在那个时候写的。
村长手指北方,那就是他的村庄了,我们远远就看见了各色绚丽的烟花,将这个夜色中的村落点缀得缤纷。
面包车停下来,便见全村男女老少在村口列队欢迎。共七八百人之多,其中有七八十岁的衔着旱烟袋的老人,也有奶着孩子的村妇。直把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隐约间那些树枝间挂了很多标语。我们不及细看便被人群簇拥着,进了村长的家。夜宿北方的大炕。
翌日一早,我们去山上拍摄照片。十来个恶霸围了上来。他们不让拍照,还要抢夺我们的相机,双方差点动起手来。见村民众多,恶霸们便又召集了数十名同伙,身携钢管与各种管制刀具。几十个体格健硕的村民们保护我们回到村长家。中午,村长在他的小院子里请我们吃饺子。那是令我们终身难忘的一餐饭。围墙外两派的人越聚越多,黑压压的,总共得有一千来号人。这其间,乡派出所满脸横肉的所长来了,留大披头的乡长也来了,都企图说服我们走为上。我们据理力争,不想二人都有恃无恐、气盛音壮,知道那矿山有谁的股份吗?森林是谁下的文件开采的?用电棍击打村民又是谁下的令?你们最好不要赶这趟浑水。
兴许是洞察了某种不对劲的地方,高更坚持要走,他的特异功能又开始显出功效。于是出村南行,我们雇的小车只开出三五里地便被恶霸们的车拦截下来。几个黑脸汉子把车横在路中央,将我们连人带车挟持到乡里的派出所。
约莫两个小时,从县公安局开来三辆警车,车上跳下来十多个醉醺醺的警察,腰间都别着枪。他们不问缘由,要把我和高更扭送上警车。而闻讯赶来的村民们扛着鸟铳、锄头、镰刀要来解救我们,一场混战迫在眉睫。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和高更交换了一下眼色,先上车再求脱身之策。
从村庄到县城有两个小时的山路。这或许是我们此生记忆中最黑暗恐惧的两个小时。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把住我们,车子一摇晃我们都能感觉到他们挂在腰间的五四式。车中无灯,只嗅见他们浑身的酒气。此时我们的移动电话都被收缴,连发短信求救的念想都被抹杀。等待我们的是走火的手枪还是一顿毒打。莫名的惊恐觳觫。后来高更回忆,在生死未卜之时,他想到最多的是那位女子,她的目光一直在鼓励他,坚持下去。
在审讯室,公安局长和宣传部长踞坐高堂,宣传部长先站起来,踱了几步,取出一张纸,在我们面前晃动,说,很眼熟吧,我们相顾惊诧,这东西竟然就是上次我们代理的控诉书,看来根本就没有到上面,直接被这些人扣下来了。宣传部长皮笑肉不笑地说,文才不错嘛,不过你们都没有站好队。又威胁我们,说村长这时候已经被打得半死。接下来公安局长又拿出更加让我们震惊的东西,从抽屉里取出一些卷轴,慢慢展开,尽是些欢迎中央领导视察工作之类的横幅,白纸黑字。局长说,就凭这一条,就可以治你们个冒充国家干部的罪。而此时那村长屈打成招,又说我们每人接受了一万元的好处费。两个阶下囚相对愕然,自始至终,我们非但没有收一分钱,连这次来秦皇岛的火车票都是我们自己掏腰包。而那些标语,我们更是毫不知情。
将我们带入此等险境的是诗人性格,而拯救我们的又恰恰是诗人的身份。公安局长从高更的包里搜出一本《新诗代年选》。此书由高更主编,其中选有我们两人的诗,这无疑便是我们最好的身份证明。宣传部长向公安局长使了个眼色,表明这的确是正规出版物。再经过一番辩护,一切真相大白,我们并不是诈骗钱财的江湖骗子。但公安局长此时最不放心的便是我拍摄的几张风景照,他怀疑其中有什么证据。便提出要扣留胶卷,再放我们离开。因为当初离开村庄时匆忙慌乱,那部相机正好遗落在村长家中。我们只好给村长的父亲打电话。半天后,我们透过窗户,看到那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哈拉着腰来了,背着沉重的相机,还给我们带来一篮子红橘。随他一起赶来的还有几十名关心我们安危的村民。我们实在不忍心与村民们见面,电话告知将相机放在门卫室,待公安局长仔细检查了相机,确定无事后,我们便央门卫请一个三轮车司机开到公安局院子里,像是两个罪犯,转进车厢,扯下帘子,悄悄离开秦皇岛西北郊。那件事后,我和高更都陷入长期的自责,我们未能拯救一方百姓。村长虽然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愚昧无知但难掩众村民善良的本性,而庙堂之上,官商勾结,警匪一家,举世皆浊,非是两个孱弱诗人能够改变。
七、
秦皇岛西北郊之后,高更创作了他此生最重要的诗歌作品——《高更三部曲》。其实当时我提议此诗最好就叫白鹭城,既合乎他的诗质,又显空灵飘逸。不过高更是在创作上非常独立的诗人,他认为白鹭城虽好,到底是出自朋友之口,所以最后坚持以自己的名字为这部长诗命名。
喜读高更诗作的读者无不被《祈祷词》,《击壤歌》、《追魂记》里那种生死存亡,旷世孤绝所感动。当母亲在诗人的故乡溘然离去;当土壤坦途在足底无声沉沦;当某些黑暗的灵魂生出白色蛆虫……直面生存困境的诗人殚精竭虑,亦步亦血,但又始终坚持人性中最光辉的部分。在致母亲一节中,他用“开花的河流”给凄凉的墓地也添加了尊贵的气派。这部鸿篇巨制,随处翔舞着天鹅般高贵的词语,已经近似奢华的终极意象。阅读《高更三部曲》,无疑是在最接近上帝的地方谛听万物的幸福与悲伤。这部作品必将唤醒冰封的诗学记忆,为汉语诗歌的整体复苏创造可能。
总想去湘西看看高更笔下的桃花坪,铜盆江和雪峰山。那年小寒,雁北乡,我和高更到隆回他父亲六十岁大寿。这便是遂了吾愿。
车过隆回县城十余分钟,便能遥遥看见高更的老宅了,此时,我们望见成群的白鹭如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而降。经过这场雪染风浸,父亲老了,故乡老了。
在北京,经常听高更说起他故乡大片大片绚烂的桃花林。真的来了,却来得不是时候,时序小寒,我只能看到几棵歪脖子树用力顶着西风,一匹驮沙的瘦马在远处辰河岸边踯躅。而萧瑟荒芜都是短暂的,诗人的故乡必是令人激动的斑斓之地,我很快找到了那些浅藏在冬日的色彩,高更少年时代亲手种下的那笼野竹现在已经绿透半壁石崖,而枇杷树后面藏着个翠鸟的家,翠蓝色的羽毛与鸣叫夜夜回旋入千里之外高更的梦。
邓家的老宅就嵌在紫色的山腰。山梁上居高远眺,我完全可以想象童年的高更如何站在这里,在大片开阔的田园上肆意挥舞自己最初的诗歌之翼。
高更时常在无尽槐香中幽思余生,和那位此身最爱的,桃花林下托腮的,燕子矶上吟诗的女子一起隐居在资江边上,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养几张春蚕,种半亩菜地,房屋上飘一缕炊烟。
如今,凡世的烟火正在逐日淹没高更,使他一步步远离自己的情感。我一直在想一位牧师说的一句话“如果你爱上了世俗,上帝就不会爱你”。现在我想借这句话勉励我的兄长。
终究有一天,高更能回到灵魂里的空中街市,资江的江波,鹭鸟衔来诗行与桃花,高空云表之上,珠贝桂枝堆建的大殿里,生活着一个湘西的诗人和一个江南的才女。
牌楼上几笔流云飞为小篆,是为白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