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安诗影集《嘘!梵高先生在画它》介绍
2018-12-02 15:49:11
  • 0
  • 0
  • 15
  • 0

                                                

  内容简介:  诗人谢长安历时三载完成的跨界艺术诗影集,这是一种新文体,内含123首昆虫诗歌,250余帧昆虫摄影作品,文字与影像形成微妙的互文关系。是东西方自然主义与神秘主义的一次交融,泛神论与宗教信仰的一次辩论,也是诗人与大自然的一次深彻魂灵的对话。摄影部分兼顾艺术之美与科学之实,几乎涵盖了昆虫生活的各个细节,很多镜头极具科研价值,是一帧又一帧生动的自然传奇。这部诗歌与摄影的奇幻独特之书,述说着一个孤独而辽阔、坚韧而敏感的灵魂之欣喜、感伤、震撼、沉醉、悲悯、梦想、希冀以及全部隐秘。


作品选登:                                                                                   

                                                                                                    西西弗斯的石头

《灾荒年》


其实只需三天

用黑铁粉末替换所有

微小的食物

随意掰开一张

蚂蚁的嘴

你会看到

叮叮当当碎光了的牙齿



                                                                                                    

                                                                                               它在时间尽头等我


《蜂巢》


历史是幽闭的

就像黄昏那个被风吹落的蜂房

你举灯层层查看它恢宏之内部

三皇五帝井然有序

春秋战国乱麻纷纷

难以计数的耒耜、钟磬与刀兵

谁蘸着蜜汁与血水一一写出

长安、洛阳、金陵、北平

涿鹿野、山海关、风波亭


这堆碎片是什么

从儿孙绕膝到妻离子散只在

起落之间

从仓禀丰实到哭饥号寒只在

俯仰之间

夜风吹灭烛火

星光汹涌而来

将它照成天宇茫茫的棋局



                                                                                                             诗人

《自然之子》


追拍一只海蓝色甲虫

它微一缩身

从高山金菊跌落草丛

我循声追查它的去向

两片秋叶恰在此时飘落

坠地之声和甲虫一样

在不同方位

引发大地的回响

混淆与掩护

涛声此起彼伏


此刻人类孤立

而整个宇宙协同

然后是无边的寂静

唯有群山环抱

仿佛守护摇篮的母亲


                                                                                                             徽宗画过的


《中秋日记》


轻拂某个按钮,银杏就该黄了

一对羽衣醋蝉携手走尽他们的爱情

留下七宝与歌音

当月亮生出铜绿,夏天仅存的影响力

踏花去了


谁在准备雨伞、马匹、他乡、来生

宇宙海苍茫无极

每一类生灵都有自己的存在与虚寂

叩环声起,群星排列宫寝

飞行的前世

是最后一个温暖岛屿

湖绿色奇点是明春


                                                                                                     孤灯

《皈依》


这位游僧总是在葫芦崖下金佛草前缓步徐行

他会忽然驻足

双掌合十 满面慈悯

对着花叶藤萝口念咒语

我不解其意

一日特地沿他的路线踯躅

细看那些繁花深处

蟹蛛在罗网间拥抱鹬虻

嘘热问冷

桃花芬芳四溢

修女螳螂手捧猎蝽面颊深情长吻

糖槭树下一队法老蚁抗着姬蜂

像簇拥它们的领袖 肃然起敬

一道光箭自暗夜射来

温情浪漫庄严之一切

皆浸透血腥

我战战兢兢

呜咽若梵铃

                                                                                                  南山

《行者》


蜿蜒的叶脉是另一类钟声

它在蜜橘中橙红,在苹果里翠绿

苍黄自如

它顺应清风

盘曲、伸展、拜伏成

蕾的形状,芽的形状

悠长藤条的形状

一路经过花丛

便交替发出海棠、紫萝与佛见笑①的幽香

它叩拜那滴露水

剔透的门吱呀打开又砰然关闭

一道光穿过它空明的躯体

继续普照花园


① 荼蘼的别称。

                                                                                                           自然之子

《夜宿神女峰》


总有一些事件我们无法经历

彼年秋深梦回

忽见庭中一盏萤烛亮起

就在那块残碑前徘徊不去

这个时辰

一定还有谁在读石上古文

窗外峡江浮星

三枚红蓼飞坠 击水钟鸣

乌龟缓慢得像地质变迁

它举项探出幽涧

采食崖壁上的苍苔

一只促织从章武二年跃出

嗅着蜜百部与凤凰衣的香息

有风经过月下荒野

螽斯复眼里黄叶纷纷


                                                                                                     关关雎鸠

《人工智能是否理解老榆树上悲彻的蝉唱》


人迹不至的秋山

工蜂遗弃茱萸 在此处

智慧矇昧浑然如一

能量裹藏于云雾与松子

是时候了 整个宇宙的虚实

否决权在于情感

理智通常孱弱 此刻浆果砸落麋鹿背上

解释那些神秘花纹始终苍白无力

老去的是群星还是

榆林里的箫声 当

树洞和心窍都被堵死 还是

上酒吧 走肉行尸的计算机何以识得

悲喜炎凉 天下兴亡 须

彻底忘却规矩机心

“的”一声 钟表四分五裂

蝉颤抖两翼抚摩古树的鳞甲

唱和云空后悄然安歇

                                                                                                   洛水河图

《昆虫天文学》


请专注你的日常工作

城中理发师检阅顾客

从一个个头旋看到最灿烂的星系

和令人觳觫的黑洞

道士进山修行

蛞蝓从先秦方位向他游来

见一只小绿飞虫淹死在采药人的汗水里

大海也只是行星之汗滴

一颗陨石降落

乃是一枚蝉蜕飘下大椿

那些细密纷繁的卵是普天群星

若虫蜕皮生长

时空悄然膨胀

七极微尘 大千世界

整个宇宙是一个巨茧

恐龙是曾经的一只蝴蝶

古猿和尼安德特人是另外两只

我们现在依旧处于织茧阶段

那些星光正旦夕编织

不断涨大的银蛹还将孵化出什么

                                                                                                                   知音

《悲剧》


我来晚了

只看见海棠花间一粒干枯的蝤蛴

只看见国槐上的蝉蜕,凤仙下的蝶衣

人去楼空发生在昨夜

从斑斑蜗壳流出古老的埙曲

而水滨一只蜉蝣面如茭白,神色苍茫

它等不及了,刚刚离去


湖面波平浪静

我错过多少缘分便生出几多忧郁


酹酒之间

星光散作大雪飞絮

那空间庞然繁复

谁在一个角落里空自叹息

而时间令人眼盲

就如深夜窗外

我听见众鸟哭泣

却不能看见其中任何一羽


《嘘!梵高先生在画它》评论集锦


谢长安的昆虫摄影契合古典乐器的优雅精美,乐音欲出画面,丝弦弹振幽空。这些演奏琵琶行箜篌引的虫物游遍历史与星空,短暂的生命在诗人的摄影里生出些许永恒。谢长安俯察花间草际,探索微观,独创了一个诗意孤独、缤纷幽微的昆虫世界,与我们身处的世界平行。而谢长安的昆虫诗寂静唯美,于辽阔之背景构筑细致精微,以灵动飘逸求索安宁幽远,如无边自在的秋虫栖于秋叶,秋枫浮于秋山,泠然面对喧哗,悠然静享孤独,将昆虫的触角一节节深入历史,身插蝉翼蛉翅遨游宇宙洪荒。这些诗篇时有对“空”的短暂迷惘失落,但对于自然之美的热爱、眷恋与痴迷,足以对抗现实社会的市侩和炎凉,独自探索“时间的形状”、色彩、轨迹和终极。

——诗人、量子物理学家 、教授 西风


谢长安的《诗影昆虫志》已经大大超出了昆虫标本境界。是文学艺术的新品种。接近极至的独创开拓性,会使文学史丰厚起来。不亚于给当代文坛(如各种传统的作家协会及它们把持的众多诗文刋物)投下一颗原子弹!搜集昆虫标本是佛忌的杀生,而摄影是佛意。

——诗人、作家、《金瓶梅》研究专家 韩英珊


长安那年来西雅图,我亲眼看见他在雷尼尔雪山拍摄甲虫,在联合湖畔寻觅蜗牛,那份专注令人称道。去年我回国,又恰巧看到他在香山植物园追拍一种绿色蜘蛛,他真的有毅力和韧性。他倾三年心血完成的《诗影昆虫志》是以美妙的诗语去解读生物世界,将科学和文学诗意地联系在一起,我认为他这项工作做得很成功。

——生物学家、福瑞德•哈金森癌症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何前川


诗人的豪放、武者的气魄,孩童的好奇心、摄影师的捕捉力,这一切是如何完美地集于一身。那是出于对大自然多大的爱心,对正义、公平、文明、自由,怀有多强的信念,才会对这些小生命如此的期待与关爱,歌咏与赞叹。对昆虫王国的描述,俨然映衬出人生的聚散离合、生死存亡。面对这童话般的世界所折射出的唯美与光芒,我只有叹服。

——学者、诗评家 刘彩虹


谢长安的思路新奇怪异,他少谈人世,多谈自然,在生活之外的天牛、蝉、甲虫等身上发现的,依然是令人震惊的人道主义力量,“于是他提议,回归现实主义/在你们的防盗门上重贴两张照片/左边碧波荡漾、威严肃杀的螳螂/右边赤红如焰、腾云驾雾的蜻蛉/它们能消灭一切/恼人的蝉鸣与蚊蚋” (《门神》)。

——诗人、作家、《北京文学》副主编 师力斌


谢长安镜头下的昆虫世界,是一个引人遐思的奇幻王国。树丛草叶沙砾中,一个个原本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被凸显在世人的眼前,它们作为宇宙的生灵,在大自然中天然地拥有一席之地,一样享有生命的甘美和苦痛,在寂静的夜里,温柔的月色一定聆听过它们内心的独白。诗人只是静静地拍摄和呈现,不打扰不占有,这是对这些小生命最大的尊重。他的昆虫诗,文字如雪后的青松,遒劲有力,又曲折多姿。既有倏忽千里的奇思妙想,又有清冷孤绝的遗世独立,更有悲天悯人的大爱情怀!我经常被这些作品深深感动!另外,谢长安许多诗作都呈现浓浓的中国工笔画意趣,他笔下的文字自带线条和色彩。诗人用细腻凝重的文字勾勒天地万物,象形文字一一铺陈开来,呼应盛唐王摩吉“诗中有画”的境界,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感受。

——晓庄师范教师 吴海燕


读谢长安先生的《诗影昆虫志》,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做到与世无争的境界,透过那些微不足道的昆虫反映世间万物,那这个人就是超凡的。

——雕塑家、画家 陈丽娜


诗影昆虫志是非常了不起的跨界艺术创新探索。

——佛教文化传播者、媒体人 邵千华


精美修心、笔触细腻,有大情怀的原创作品。

——推拿师 晨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长安着迷于拍摄昆虫,每有时间便提着他的“钢炮”到处找寻昆虫的影子,公园、水塘、草地、空中,以及破败的墙头,天上地下都是他追踪昆虫的脚印,一副不灭绝天下昆虫誓不罢休的架势。然后整理发博客、微信,名曰“诗影昆虫志”,他不仅给每张昆虫图片取了题目,打动人的是,每期“诗影昆虫志”都配一首诗,经年坚持,不仅拍了无数昆虫美图,也写下了一摞厚厚的昆虫诗,足可以出一本昆虫诗歌图集了。

他拍的昆虫用色浓艳,绚烂夺目,奇幻空灵,有的晶莹剔透,恰似雕刻,可谓精美绝伦,更是震撼心魄。当虫子遇到他的诗歌,图中的虫子活了,不再是只拥有生命,而是有了情感,有了思想,有了承载命运的力量。

———诗人、记者 袁伟


非大诗人、大思想家创作不出这样的作品,谢长安的《诗影昆虫志》生活气息浓郁,就像一桌考究的菜肴,色香味形俱美,等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我要开一瓶皇家礼炮,为诗人干杯!

———餐厅经理 王世建


自序
瓢虫的脊背驮起整个三星堆


完成这本书时,小区里的萝藦花盛开了,有人在水亭吹斯卡布罗集市的口哨,你坐在秋风乍起的镜湖边,见云入波心,当初写下这些文字和拍摄每一幅照片的情形心境都宛在目前。

你一直认为,比一个诗人更梦幻的职业是一位昆虫学家,蛩声幽古,蝉歌如谜,他的睡榻前有槐安国的梦,庄生与蝴蝶的梦,《吕氏春秋》里智者与蜻蛉在大海之滨共舞,他知道蟪蛄的幼虫在地下迷宫游荡过哪个朝代,蜂的复眼里将看到怎样绮丽的世界。三年前仲夏的一天正午,你在燕山下的某居民区结识了一对鹤发童颜的夫妇,他们当时正在人工湖畔的花椒树下举起虫网捕捉一只花椒凤蝶,身手敏捷,笑容和蔼,交谈之中知道他们都是退休在家的老教授,年轻时便酷爱各种昆虫,阳光下那些天使般的小生灵让他们着迷。现在有了时间,一年中有七个月奔走在世界各地采集昆虫标本。说到昆虫,两位教授神采焕发,提起同翅目、膜翅目、脉翅目如数家珍,又说蜻和蜓不是一种昆虫,简单讲,蜻的尾巴细长而蜓的粗短,并教你如何从头顶镰刀状的弯曲触须辨认出弄蝶。谈得投机,教授们慷慨邀你去家参观,你欣然前往,随他们进入一个栀枝花盛开的小院,推门启扉,室内瞑暗不可辨物,老爷子拧开台灯,灯束哗然溢开,鳞次栉比的陈列柜逐一呈现,那里面栖藏有上千种昆虫标本,层层叠叠,错综浩瀚,每一个标本前都用小金属片做了一个标签,又用严谨端庄的字迹细细分门别类,名称、大小、习性、采集地点一目了然,这些宝贝有盘古山巉岩上的巨型独角仙,有河姆渡阔叶林里小指甲盖大小的知了,尤其是一只采集于三星堆附近的二十八星瓢虫令你印象深刻,体色橘红如秋日霞光,脊背上二十八颗星斑环列,仿佛二十八星宿,它的一只前爪固执地举向天空,像是要表达什么启示。还有的来自台湾、菲律宾、马来西亚、日本、北美,那些地名完全能勾连成一册世界地图。柑橘凤蝶、兰花螳、稻绿蝽、金铃子、彩燕蛾、桃象甲、花大姐,光看这些虫名儿,就不啻一首首精美的短诗。你感觉自己在瞻仰昆虫世界的永乐大典,油然而生敬畏。你永远忘不了教授夫妇那骄傲的微笑。一位巴西作家曾与天下孤独者言,当你全心全意梦想某件事情的时候,整个宇宙都会协同起来,助你成功。夫妇两个箪食瓢饮、心无旁骛,余生但做自己喜好之事,无欲无求,这就足够。窗外,一只青翠欲滴的草蛉在晚香玉下寂寞地飞行,你该怎样加入这些美,这些孤独。

那天夜里,竟有各种昆虫的啼哭萦绕在你耳际。你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些标本,凄美中充斥着一种诡异阴森,那并不是鲜活的生命,那些陈列昆虫的软木盒仿佛梓棺,一些腐朽的味道迫面而来,虫儿们的复眼里黯淡空洞,那神性的光源被人为地粗暴拆毁。这些形象夤夜挥之不去,你冷汗涔涔,迫切想用另外一种方式记录集结它们,复活那些大头针上的生灵。可以用文字与图像吗,也就是诗歌与摄影。你恍惚看到那只三星堆的瓢虫像是暮然苏醒,从那些青铜面具里挣扎起来,飞向太空。

你像生物学家一样痴迷昆虫和植物,源于一种亲近自然的本能。孩提时,你的父亲曾在星空下给你讲过达尔文、法布尔的故事。达尔文先生有一次在野外发现两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艳丽甲虫,他激动万分,两手各抓住一只,这时候花径上又出现了第三只,他舍不得丢掉手里的甲虫,就把其中一只塞到嘴里含着,去抓第三只。甲虫分泌的辛辣的粘液毒汁儿很快让他尝尽了苦头。而法布尔先生曾认真地学习像蜜蜂一样用舌头吸出花朵里甜美的花汁儿。你也做过类似的事,在小学课堂上心无旁骛观察一只山地剑蝗,直到同桌的小女生提醒老师来了,你慌乱中将这虫儿藏进嘴里。

对于一个孤独的人,做一件孤独的事情,更容易长久坚持下去。一直以来你对抗孤独的方式是写作与习武。痴迷摄影是稍晚一些时候发生的事,那年一场秋雨之后,你在圆明园拍摄蔷薇花枝上的两滴雨珠孪生兄弟,然后是枯萎的狗尾草上的一百颗珍珠,落完叶子的枫树和银杏树的枝头雨滴像是代替叶子长出来的晶莹水晶灯,让天空瞬间明亮了。雨有色彩,有味道,有姿态。转眼间雨又来了,并越下越大,你的衣服全湿了,但你浑然不觉,你完全忘记了这场雨。魏晋文章秦汉剑为你在人世炎凉之外创造了一个庇护所,而幽蓝的相机镜头,是诗剑之外的另外一把雨伞。

有镜头,有诗,有对昆虫的爱,那就开始拍摄吧,旋开镜头盖就是打开了仪表盘,大千世界向你迤逦展开。从一个秋天到下一个秋天,你亲近草地、灌木、树林、藤萝,仰观俯察,不放过那些微小生灵任何一丝生活的痕迹,用镜头和诗行记录它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这些幽微的造物也有痛苦与忧伤。你要熟悉它们的习性,理解它们的精神。

这个过程是无比美妙的。

一条花蔓摇动了,你需要分清到访者是微风还是昆虫,它们有各自不同的小径,摇动藤蔓的姿态也有差异。自然的轻风吹拂与昆虫跑过南瓜藤所惊起的颤动是有细微区别的。你得用心去感悟。

你从绿藤里分辨出螳螂,从梨花上找到椿象,从幽篁深处找到竹节虫。你又觅得一种绿豆大小的珊瑚红蜘蛛,米粒一样大小的缤纷果蝇,还有一种孔雀般绚丽的寄生蜂竟然比黍还要小,你的眼睛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你简直成了目光如炬的掠食者,能轻易识破花叶藤萝各种昆虫的保护色,从生物学上讲,不知你是退化了还是进化了,你大概可以做一个印第安人,成为洛基山上的猎手,你可以去科罗拉多荒野追逐驯鹿,你也可以去梅萨维德山地耕种玉米。

应物象形,随类赋彩。摄影有时也是在作画。摄影者应该有最辽阔的视野,你想起古代那些伟大的画家,如果顾恺之有电子显微镜,他的花鸟画中一定会注入更多庄严宏阔,如果拉斐尔有天文望远镜,他的宗教画里也必然会添加更多玲珑精微。

在和大自然打交道的日日夜夜,不仅仅是视觉,你的听觉也会日益灵敏,甚至通达另一灵性世界。

你听见月光下螳螂的眼球在眼眶里旋转的声音,你听见水黾在碧波上踏出古琴样的足音,你听见刚刚羽化的蝉发出铜汁儿凝结的声音,你听见两只围猎豆象的蚂蚁像狼一样引颈嚎叫,而它们的猎物则垂目发出阵阵哀鸣。

在一朵秋海棠上,黑蓝相间的天牛悠然游历,而一只蜜蜂迎着它飞来,它们相遇了,背景是鲜花与蓝天,你分明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你好吗?这就足够。谁说异族间不能互通信息。

一起接受改变的还有你的思想,你在初冬的柳树枝上发现了泥蜂的巢穴,那是一座又一座精致的宫殿,形状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那些汲取甘泉的陶罐,结构之完美,造型之曼妙,恐怕人类世界里任何一位建筑大师也难以望其项背。它们是怎么获取那样的建筑技艺,仅仅是遗传和本能吗?另一次,你在开花的葎草上发现一只蚁蛛,它的形态几乎和蚂蚁完全一样,蛛形纲动物一般有八条腿,而蚂蚁等昆虫只有六只脚,为了最大限度地在生理结构上接近蚂蚁,蚁蛛便将两只前脚举在头颅两侧,用来模拟蚂蚁的触角,不细看,根本难以辨查出二者的区别。蚁蛛如何使自己的形态与蚂蚁近似,仅仅是模拟和学习吗,它们依靠的是种族的集体意识和意志力吗,一切解释都难以自圆其说,如果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想要自己的容貌变成一个中国人的样子,他或许可以通过整容达到目的,但是整容后的相貌特征完全无法遗传,他的后代依然是欧洲人的样子,除非通过种族间婚配实现血统交流,否则一个种族想要在整体外形上酷似另一个种族,毫无可能。蚁蛛这种生物令你第一次对达尔文先生的进化论产生了怀疑。还有一次,你在东灵山下看见一只会飞行的蜘蛛,这伙计没有翅膀,也没有依靠空中的飞丝,它是如何做到的,待它降落地面后,你仔细观察,惊异地发现它后背上竟然有个用植物叶制成的精巧装置,很像人类的风筝和滑翔机的结合体,它们或许早于人类数百万年就已经发明了飞行器,这些人类眼里的低等动物难道真的拥有智慧?

拍摄蚂蚁是最难的,比拍蝴蝶蜻蜓蜜蜂等飞虫都难,蝴蝶像是飞机,你要在它们飞行时拍下它们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它们也有停在停机坪的时刻,这时候拍摄却相对容易。美国人讲隐私,你在犹他州拱形门国家公园拍摄那些巨大的红色石拱,美国人发现你的镜头对准他们的方向,不管是不是在拍他们,他们就会低下头甚至是背过脸去。而印度人不是这样,你在印度次大陆最南端的马德拉斯旅行时,那些当地居民总是主动要求你为他们拍照,卖水果的老人将椰子高高托在掌心,厨师对着镜头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夸张地挥舞着他的大勺子。昆虫们和美国人一样,也是讲求隐私的,当然有的是胆怯有的是羞涩。而蚂蚁们比美国人更难拍摄,他们总是一刻不停地动来动去,在花叶上如移动的闪电,又像是游乐场里的蹦蹦车,你得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时机,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在艺术上,偏执绝对是一个褒义词,不偏执,任何艺术都不可能做到极致。

有时候摄影是一种生命状态,一个境界,比如你拍一个画面,不管构图、采光、清晰度、思想都恰到好处,那份完美触手可及,这时候被摄物却蓦然飞逝,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失落与惶恐,而这恰恰诠释了禅佛中的镜花水月,一切皆空的哲学含义。

摄影也是门综合的艺术。与绘画交叠,远取其势、近取其质,与文学相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甚至融入国术的境界,不以目视而以神遇。

在艺术创作上,很多人喜欢现实主义,但你更喜欢万物的梦。艺术的本质从来就是制造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你非常厌恶一些艺术批评者的见解,他们一面享受着艺术家们所创作的梦,一面又要批判作者不接地气,不尊崇现实主义。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创作就是生命的弥补,在艺术里表达的部分,刚好是人类在现实里无法完成的部分。

你不能等待灵感,守株待兔,这也和写作一样,有时候需要主动去思考,偶然的等待有可能邂逅好照片,比如一切神来之笔,上帝的美意,灵动、飘逸与神性。如老庄哲学。但有设想,有构思的场景会很儒家,端庄典雅,厚重深邃,仿佛孔孟之道,二者不可偏废。

好诗在诗外,好画在画外,你记得一幅名曰深山藏古寺的画作,画上没有宝刹,但那位挑水山僧要去的地方一定佛面庄严,晚钟悠扬,观画者拥有巨大的想象空间。这就是残缺与空,禅意之境。好的摄影作品也是这样。

不仅仅是记录光影、色彩、流动的线条,摄影同样需要故事。有故事的摄影作品有更久远的生命力。

读者或许不懂之你的某些文字,但你的画面所叙述的故事所有人都懂,比起文字,画面往往更容易让人产生共鸣。一幅照片总是能直接调动大家的情绪,比如你的那张《特洛伊》,给人的直观印象是,鬼哭神嚎、人仰马翻,血流漂杵。大家都说是表现战争的。这就够了。这照片叫《战国》也可以,那就是庄周在漆园里看到的一场战争,那时候的哲学家都是观察家,他们仰观俯察关注大椿树、朝菌、蜉蝣、灵龟。

你不断提醒自己,你只是个摄影爱好者。你首先是个诗人。

能够从一种艺术形式去审视另一种艺术形式是幸运的。

拍摄昆虫,你得进入五月鸣蜩的《诗经》,与国槐上的蟪蛄,水滨的蜉蝣一起仰观大风吹过三千年前的青空,你得进入瑰丽如梦境的《南柯太守传》,梦见槐安国倾国倾城的公主,你还得进入光怪离陆的《酉阳杂俎》,寻觅那只状似蛇医,头如星斗的十二辰虫。

把摄影当作另一种文学,就熟悉了,也方便了,你把魔幻现实、意识流、新写实、古典唯美统统都拍一遍。

三年来,你拍摄了三万来张昆虫照片,但这些不过是你所饱览的昆虫故事之九牛一毛、沧海一粟。有时候场景瞬息万变,稍纵即逝,你来不及拍摄。更多的时候,你在镜头里只顾欣赏昆虫故事,被各种情节所感动、震慑,入戏太深而忘记了拍摄。你能够与那么多精彩的自然传奇相逢,得感谢神的恩赐。

不管写作、练武还是摄影都是孤独的,真正的“兴来每独往,盛事空自知”。

未来,你想到新西兰卡波蒂镇拍摄星空。你要仰望银河,以这种方式治愈因为拍摄昆虫俯身灌木草丛受损的颈椎。

摄影的秘诀是什么,是角度的选择与把握吗?比如你曾经拍摄的一匹马的眼睛,因为一个特殊的角度,从左边看是悲伤的兽的眼睛,右边看却是一位阅尽世间繁华的老人的眼睛。但这只能算摄影人通常需要必备的技能。是与被摄物建立起情感关系吗?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对,如果你讨厌蚂蚁,你拍出来的蚂蚁一定面目可憎,相反,你喜欢这种生灵,拍出来的小生命则萌态可掬。但是,主观的情绪往往会干扰甚至破坏被摄物的本义与尊严,事实上蜘蛛既不是辛勤的渔父,也不是残忍的屠夫,它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对大自然的一种无条件顺应。它的网此刻就在青空下闪耀,各种昆虫的残骸随风飘摇,每一个生灵都在网间颤抖,造物本身的精妙绝伦,自然铁律本身的冷酷无情,都在那里了,美和丑,极乐与悲怆就在那里。爬行动物的眼睛本来充满沧桑感,印度大象会泛出神庙的紫红。多数时候毋须加入任何的主观,冷静、不置褒贬、回到自然。米开朗基罗曾指着他最满意的雕塑作品说,其实这形体本来就存在于大理石中,我只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而已。摄影也是这样,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

那年,你在北美奥林匹克国家公园壮丽悠远的蛩声中念罗伯特•佛罗斯特的诗句

一片树林里有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的一生

昆虫的一生是短暂的,从萌眼惺忪到老态龙钟,从春日一粒晶莹欲滴的虫卵滚出新叶到深秋一片凄婉的寒蜕独挂空枝,你冷眼旁观,沧桑之变,炎凉世态,如露亦如电,这已是佛经中的境界。

近日,秋风渐紧,前两天你在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寻觅最后的秋虫,枫叶凋零、银杏遍地,除了在启功先生所题“奇峰高节”的碑文上发现一只苍蓝色的瓢虫,再无所获。接下来是另一个冬季,万物蛰伏。而当你在暮色里打开那部昆虫日志,它们振翅耀目,越发生动起来。从丙申年初冬开始,你每周一都在你的博客和微信与朋友们一起重温虫族勇士们矫健绚丽的英姿,乘一双双温暖的羽翼飞渡寒霜与风雪,直到来年冰消雪融,绿豆大的蝈蝈婴儿在第一茎新绿的蓟草上跳跃。

这是你自己尤为看重的一部书。这本书有一个你所有其他作品所不具备的特点,那就是诗歌与摄影的交融,文字与画面形成别开生面的互文关系,不管少了摄影还是少了文字都是不完整的,因此诗人、量子物理学家西风先生评价,你与虫物密语,商略生死、希翼和自由,以凄迷如烟的文字与孤独美幻的图像构筑了另一种永恒,因此金瓶梅学家韩英珊先生认为你的诗影昆虫志是创造了一种新文体。你的昆虫摄影并不是昆虫教科书似的清晰细腻地全面表现昆虫形貌,而是意在捕捉花间草际世界的诗意、故事和梦境。你崇尚随心所欲,没有任何规矩能够限制的拍摄。支撑你一直拍摄下去的是意志力和爱。你想和大家说明的是,虽然题为《诗影昆虫志》,但蜗牛是软体动物,蜈蚣是多足纲动物,蜘蛛是蛛形纲动物,它们都不是狭义上的昆虫。你用镜头记录的主角是广义上的虫。这也是一部涉及极广的书,有中国历史的悲怆辽远,有东方儒释道并融,逍遥慈悲仁爱,也有希腊哲学的理性和辩证,有中国神话志怪的部分也有南美魔幻现实的部分,有禅的思考方式也有意识流的表现手法,有大陆西南地区泛神论的思想,也有圣经中光明的信仰,当然更有易经和量子物理的宇宙智慧。此书也可以视为东方隐士陶渊明、谢灵运、王维与西方自然主义者梭罗、缪尔、李奥帕德的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当世外桃源遇见瓦尔登湖,会有怎样奇妙的故事产生。

现在你的目光停在一张照片上,秋风吹来,那只瓢虫从昙花上翩然坠落,在遍地黄叶上独自翻滚,它的花纹像是青铜面具,整个三星堆都在其间,所有人类历史都在其间,不断旋转翻腾,那些点子纷纷跳动起来,散入太空。一个声音响起,那是萨特先生在秋空里宣布:“人就像是骰子一般,把自己投掷到人生中去”。

秋意渐浓,你的这本书又将会被投掷到哪里?


作者谢长安联系邮箱:NFL2009@163.com

 
最新文章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