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安2024年3月摄于北平

如是我观（组诗）

《人间肉身》

在道观

头皮屑是蝶翼遗落的鳞粉

在寺庙

耳内耵聆是另一种舍利珠

倘在人间

头脸是帽子与面具的混合物

双手只是一幅手套

掌纹则是毛线编织的花式标志

两脚不过一对大小适度的鞋

足背青筋是一条松紧自如的鞋带

而躯体仅是一件肥瘦合身的衣裳

在广场和大街上排列漂浮

靠近它们 帖耳倾听

无论恸哭疯笑还是短叹长吁

那些不堪重负的命运吱嘎继日

《如是我观》

这个晶莹发光的球体由某种琉璃制成

我们总是透过它窥探世界

婆娑迷离、故弄玄虚之像

诱惑我们奔赴黄金屋和颜如玉

如同飞蛾扑向灯烛荧煌的水域

光的折射后

真实方位、色彩、形状都不准确

血肉心神所育之物

倘若再添些悲伤的血丝、雾气、泪帘

便显现更加迷茫的人间

它时刻旋转、闪烁、收缩、扭曲

保持维系恍若隔世的疏离

无数今生前世

我们从不曾触及实相与真理

《少女日记》

中年少女东方雁在她的日子里这样记录

古人云，女子如衣裳

梅雨时节，旗袍领口生出一个蓝霉花斑

同时我的秀颈处长了一瓣杏癍癣

那件很喜欢的晚礼服被月下玫瑰花刺拉开一道裂口，请最高明的裁缝以细针补绣

同一日左腿上被宠物狗咬出一道伤口，请医术惊湛的外科大夫缝合，再觅刺青师纹上菡萏图案

蕾丝连衣裙旧了会产生褶皱

需要不时使用电熨斗熨平

就如我定期去美容院拉皮保养

春风吹拂衣橱与床榻

《舌如旗》

被一种病毒感染接管

很多人舌头失去味觉

这是一面平等的旗帜在口腔里飘摇

你们不必再区分山珍海味和冷炙残羹

众生如一 再无贫富等级

日后吃苦涩辛辣的药

吞难以下咽的血与泪

再不用皱眉呻吟

所有味蕾凋零后

不用忍受那些人间的痛苦和甜蜜

《童言》

孩子总用人类的体征去描述万物

比如镜子碎了

他会说镜子瞎了

比如面对枯水季节的崖壁

他会说瀑布理发了

每当看到冬季夜空有流星垂落

他便担心地问

又是谁被冻得流鼻涕了

《雪地所见》

我的蓝色羽绒服里

蓬松羽绒属于贝尔鸭还是狮头鹅

它们肯定不在世间

你的皮鞋来自日喀则一头牦牛

那牛也不在这个时空

而他这件咖啡色羊毛衫

集结了多少温暖羊毛

那些高加索绵羊或许还在圈里打盹

一路上所见御寒物

帽子是目光冷漠的骆驼

围巾是一尾红狐狸 耳套是一只黄胸鼠

亦有狍鹿狼熊貂鼬之属

它们在北风里怪诞地动摇低吼

每逢隆冬岁末

衣冠楚楚之徒便需变回兽的样子

走进迷茫飞雪

《看不见的银匠》

白眉拂颊的老者冥索沉思

祂一定痴迷打制银器

热衷织女星与蓑羽鹤的辉泽

将所有眉毛胡须都抛光拉丝成中意的晶莹

你们逐年掉落的牙齿是废弃的边角料

慢慢松弛的骨质乃是工期损耗所致

完成那些錾刻、镶嵌、拼花、组装

工具是春天的燕鸥尾，深秋的椴树枝丫

夜夜摩擦日晷的月光

而一声声敲打、锻造之音

是潮水回旋、陨石坠翔、老狼垂死的哀鸣

最终的作品将在黄土堆成的珠宝匣里落成

多为纯银乐器 诸如箜篌、琵琶、云鼓、口琴

每日清晨你随朝暾站上电子秤

只不过是称量一堆原料、毛坯、半成品

你在夤夜对镜看自己又一根鬓发化作银弦

被一只隐形之指调试音律

《寄居者》

化人场的烟缕，大荒山的磷火

与河边一爿刚刚死去的贝壳皆闪出蓝光

我对月自语

魂灵也是另一种寄生虫

隐秘、 柔软 、变形 、飘忽不定

幽幽水波里挣扎出一个声音

祂喻示，说寄居者更为准确

你无非一具皮囊 、躯壳、空荡荡的殿宇

当灵魂这只青蟹迁徙进入 ，好比是

帽子底下刹那多出一颗指挥若定的头

敝履里突然出现两只来去自如的足

手套里充满机遇与抉择

它将主导这些事物的方向

如一个君王接管一个无主之地

蠕动的寄生虫仅仅是附庸之物

吮血吸髓，随波浮沉消亡

而人死为鬼 ，鬼死为聻，聻死为希……

如无垠田野的卷心菜 ，永无边际